【转】梁文道：欧冠赛场上的利物浦，让我们继续相信奇迹的存在

当这个世界越来越被种种规律束缚限制的时候，我们却开始期盼，有没有可能有一些事情可以证明世界还有偶然的存在？

偶然的存在，让我们相信人的自由意志还有更多可能。

这也是我爱上足球的原因之一。

为什么我这么喜欢足球？

从一个画面开始讲起好了，在刚刚结束的欧冠决赛里，当最后裁判的终场哨声响起，利物浦知道自己获得了胜利，全体球员，包括替补球员和板凳上技术人员、教练团队一起冲出去相互拥抱。

在大家欢呼庆祝的时候，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，利物浦现任队长——亨德森，冲进了教练克洛普（传奇教练，人称“渣叔”）的怀抱中痛哭，没有夸张，他当时的状态真的只有以“痛哭”形容。

为了这样的画面，我就能爱上足球。

是的，今天我就想和你聊一个相对轻松的话题，足球。但是对我而言，足球其实并不轻松。

1.

世界的运作总有种种规律束缚，

但偶然的存在，让人相信自由意志的可能

足球怎么可能是件轻松的事呢？如果你去问问传统的利物浦球迷，足球轻松吗？他们会告诉你，足球是一件比生死大事还要重要的事情，是一个祖孙三代魂之所系的家庭传统，这叫做足球。

就以这届欧冠来说好了，很多人都知道，这一次的半决赛其实要比决赛还精彩得多。因为在半决赛的时候，分别出现了两次奇迹一般的大逆转。

一次是热刺，在补时阶段克服了阿贾克斯，连入两球， 最后击败阿贾克斯进入决赛。

另一次逆转则是利物浦。与巴萨的第一回合对决中，利物浦客场迎战可谓惨败，以0:3的比分输给了巴萨。对利物浦来说，第二回合就是名副其实的背水一战。

这场“背水一战”，几乎没有人相信会再有什么奇迹发生。由于首回合没有客场进球，利物浦必须至少赢下4个球才可能逆转晋级。谁成想，利物浦却真的以4:0的比分赢了回来！

比赛中，维纳尔杜姆替补上场踢进两球

连我这种看了30多年足球的人都觉得，这几乎是完成了不可能的事。可是回头想想，其实这种“不可能”的事，在足球场上也不是没发生过——比如利物浦，就有过一次堪称足球史上的传奇之一，伊斯坦布尔奇迹。

2005年5月25日，当时的利物浦和AC米兰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球场上进行欧冠决赛的角逐，AC米兰上半场以3:0的大比分领先。试想，3:0，利物浦还能追得回来吗？结果，下半场他们真的在6分钟内连追三球，将对手拖进了点球大战，最终逆转获胜。 

2005年的“伊斯坦布尔奇迹”

在足球的世界里，很多被我们认为的“不可能”，是真的会发生。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喜欢足球的原因之一。

在这个世界上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规律，经济学家告诉我们市场的规律，心理学家告诉我们个人行为背后的科学原则，可是当这个世界越来越被种种规律束缚限制的时候，我们却开始期盼，有没有可能，我们可以不总被规律束缚，有没有可能，有一些事情能证明这个世界还有偶然的存在？

有偶然的存在，就意味着人的自由意志还有更多可能。

而自由意志该怎么用呢？ 我们是不是能够调动起身上所有的资源，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，扭转局面？这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愿望，但是在现实世界中，获得实现这种愿望的机会实在是太少太少了。

于是我们在运动场上、竞技场上，就会开始期待，是不是类似这种不可能的奇迹，是可以发生的。

2.

足球场上的“正能量”故事，

让我们相信真实生活中的奇迹

当奇迹发生的时候，我们所有看球的人，包括球迷、非球迷，都会觉得异常兴奋，那种兴奋是为什么呢？那就是我们见证了一次真实上演的充满“正能量”的故事。

其实你也知道，我一向不太喜欢那些所谓“正能量”的东西，因为我总认为其中掺杂着虚假成分。我甚至对这个词都有点避讳，如果你所说的“正能量”指的是那些心灵鸡汤式的、鼓动人心向上，热血、积极、乐观的内容或故事，往往都只是个故事而已。

但是很奇怪，不知为何你就是能够在运动场上，特别是在足球场上，看到这种奇迹的发生。这个时候你会意识到，原来真实生活中，也是存在奇迹的。

比如，2015-2016的英超赛季，出现了一支神话球队，莱斯特城。如果你也是英超球迷，你大概会知道莱斯特城在英超是怎样的一支队伍，几乎排不上什么名号，但是它却最终夺得了英超冠军。

那一季，这支完全被人低估的球队，连球员都像是街上随处找来的人组成的军团，教练也是在各地都很失意，辗转流放式的人物，就这样带着一支几乎可以用“菜鸟球队”形容的队伍，拿到了英超的冠军。 

莱斯特城获颁英超奖杯

可以说，这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情节，好莱坞剧本才会写出的事情，但是却在足球场上真人上演了。而且后来好莱坞也的确打算把他们的故事拍成电影，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上映。

3.

足球世界，同样无比现实又残酷

说回开头谈到这届欧冠的那个画面，亨德森，利物浦现任队长，他个人的故事，其实就浓缩在了他在教练克洛普怀抱中痛哭的那一瞬间。

为什么这么说？亨德森这位球员，在当初被利物浦签进来的时候，他们就有个想法，要培养他成为铁血队长，也是英超中的传奇人物——杰拉德的接班人。

杰拉德在所有利物浦球迷心目中，可以说是一个超凡入圣的人物，英格兰的球迷也对他相当熟悉，在伊斯坦布尔之夜，其中一个发光发力的角色就是他。

伊斯坦布尔之夜年轻的杰队

而亨德森，这个忽然到来的小青年，却预备要做他的接班人。当杰拉德真的退役了，这位年轻人要顶替上去之后，你认为大家会怎么看？当然会用放大镜式的仔细观察，观察这个年轻人的一言一行，观察他在球场上的每一瞬间，每一个动作，然后与前任队长杰拉德作比较。

换句话说，亨德森一直活在前任队长巨大的阴影之下。而且比较可惜的是，他的天赋似乎也不如杰拉德出色，他唯一让人觉得还可以和杰拉德相比的是什么呢？那就是他很积极，永远不放弃，永远在学习。

他永远是整个球队最自律的人，参加任何训练也是最准时的。在踢球的时候，你也看得出他是付出一切所有的。这些很像杰拉德，然而很可惜，他没踢好。

在足球场上就是这样残酷，没踢好球，即使再卖力，也没什么用。

随着杰拉德离开，亨德森戴上了队长袖章，这让大家都看到，他应该是真的想要承担起一个球队队长的重任。常常在球场上遇到纷争的时候，他会第一个站出来维护球队的利益，同时排解纠纷；也常常在场上，像队长一样挥臂高喊，鼓动队友们的士气。

但是注意，我一直说他“像是个队长”，至于他是不是真是个合格的队长，大家一度持怀疑，利物浦每次经历挫折，他也要遭遇“比不上前任队长”的批评和质疑。

而且至少从一点来说，他也不像是一位真正的队长，因为他常常还需要坐在替补席上。一个总是在替补席上的球员，怎么能担任一支“班霸型”俱乐部球队的队长呢？事实上，在亨德森几乎一半的英超生涯里，他都是在做替补，直到“渣叔”克洛普来到了利物浦。

4.

传奇主帅克洛普，

为球队注入了新的精神力量

我们知道，当“渣叔”来到利物浦任教之后，对利物浦作出了很大的改变。他是一个德国人，却好像比之前所有教练都更了解利物浦是一个什么样的俱乐部。

他就是具有那种联结球迷、球员和管理层之间的神奇能力。

即便在他刚刚来到的前两三季，球队依旧发挥不稳定，但是奇怪的是，球迷依然喜欢他，认为他具有很强的个人魅力。

是因为他留着胡渣吗？是因为他的微笑吗？很难说，大家更在意的，好像是这个人一站在那，就让你觉得他是真的把心放在这个俱乐部上。

而这其实正是一直以来，利物浦的球迷最为关注的事情。他们强调那种铁血型的、付出所有的，就像刚才所说，甚至比生死还要重要的这种态度，来看待足球，看待他们俱乐部。 

所以利物浦主场所在的球场——安菲尔德，一直被认为是英超之中气氛最佳的球场。

每次开赛之前，你都会听到全场球迷在里面大声高唱他们的队歌《You Will Never Walk Alone》，而球场的标语很简单，就是This is Anfield！

在克洛普到来之前，利物浦有一两年时间踢得特别差劲，许多利物浦球迷可谓心灰意冷，每次在球队落得下风，终场哨声还没响起，看台上的球迷就开始陆续起身离开了，免得回家路上还要堵车。可是克洛普来了之后，他就告诉球迷们，以后请不要这么做了，请陪我们走到最后。

有意思的是，当他这么呼吁后，球迷也好像真的在响应他，因为克洛普这种认真的态度，让球迷也为之感动。而且，克洛普还立下了一个奇特的规定，刚才说的安菲尔德球场的标语，This is Anfield，就贴在球员进场的过道之上，但是克洛普不准球员去随意触摸它。

前任队长杰拉德在触碰标语

因为他说，这个标语是神圣的，除非你们最终得到冠军，否则就没有资格去触碰这个标语。

就是这样奇特的做法，却好像真的为球队注入了一股精神。

5.

被质疑“庸碌无能”的你，

可能只是缺少一次机会、一个合适的位置

当克洛普在积极改造整个利物浦，从一开始他所谓的“重金属”打法、Heavy Metal式的足球风格，就是全场压迫，快速反击，非常激烈、刺激，也很具有观赏性，打得好的时候很好看，但输起来也很惨烈，总而言之就是一种轰轰烈烈、非常壮烈的风格。

在这段时期，亨德森一直表现得也并不好。他当时踢的是后腰位置，而他的搭档总喜欢前插，于是被留下的他总要做很多防护工作。所以他也常常被人诟病，批评他踢球就只会横传，不懂得调前，这算是什么球员！原本亨德森就被认为比不上杰拉德了，这下也更被人怀疑。

而且，亨德森其实还遇上了好几次几乎要被球队赶走的危机。在克洛普到来前，罗杰斯还时任利物浦主帅之时，罗杰斯曾单独约谈亨德森，但他没有直截了当地要求让亨德森走人，他只是提出了一个极低的报价来和亨德森谈续约。

那一天亨德森也流了泪，但是他仍然决定要继续留在利物浦，他不相信自己做不到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。

他的志愿是什么？正如所有职业球员所具有的职业精神一样，他小时候也有宏大的愿望，十岁那年他就对父亲说，爸爸，有一天我一定要把欧冠的奖牌带回来。 

相信几乎所有热爱足球的孩子，尤其是欧洲那边的孩子，都可能小时候有过这种梦，亨德森也有这个梦想，但是现实却是，那时的他几乎处在一个被利物浦扫地出门的边缘。

直到不久之后，利物浦引入了巴西的法比尼奥，来踢原本亨德森所在的后腰位置，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亨德森完蛋了，法比尼奥肯定是来顶替他的，因为这个人的能力比亨德森出色太多。看来，是这位队长该卸下队长袖章，走人的时候了。

但是，亨德森没有放弃，他跑去对克洛普说，他想改变位置。而克洛普居然也答应他了。所以，从2018年下半年开始，克洛普开始让亨德森尝试往前、往中场靠。

结果，亨德森在右中场这个位置，整个人仿佛重新“活”过来了。他能够推上助攻，能够成为一个非常有力的攻击手。这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球员的蜕变。

这表示什么？这说明，原来亨德森一直在等的，就是一个机会、一个位置。过去他被错放了，并不代表他本身的能力不行，而是没有把他放在一个正确的位置上。

这就像是我们的日常生活——很多时候，我们常常会发觉，为什么自己的工作总是不顺心，表现总是不好，被别人质疑庸碌无能，事实上，我们要的就只是一个机会，或者一个合适的位置而已。

还好，亨德森等到了。

尤其在最近的这一季，可以看到亨德森称得上在球场上发光发热。所以为什么刚才我说道，当亨德森最终圆成了他小时候的梦想，在利物浦得到欧冠冠军之后，他会哭得那么让人动容，让你都会为他感动。

而且，亨德森的父亲也来到了现场，与他拥抱痛哭。原来亨德森的父亲，六年前得过喉癌，但是在父亲情况最不好，接受化疗的时期他不让亨德森前去看望他，因为那个时候他的儿子正处在职业生涯中相对挣扎的阶段，他并不想影响儿子，现在儿子终于让父亲骄傲。

也终于，看来克洛普允许他去摸一摸This is Anfield 这个标语牌了。

6.

足球教会我的事情：

即使对手再强大，也要学会勇敢面向它

说了这么多，其实我并不是利物浦球迷，我是阿森纳的死忠粉。可是，如果你也是一个真正的球迷，你就会理解我刚才说的那些故事背后的意义。 

我们会盲目地喜欢自己热爱的俱乐部，也会盲目地仇恨我们俱乐部的宿敌。

可是在另一方面，当你的对手，当不是属于你心仪的俱乐部的球队，踢到了某种境界，表现出某种状态的时候，你会尊敬那种状态，你会尊敬那种境界，以及尊敬为了达到那样的状态和境界背后他们所付出的一切。

比如之前提到的莱斯特城，当它奇迹般夺得英超冠军的那一年，几乎所有俱乐部的球迷都在为他们的胜利感到高兴。

因为大家其实都在渴望这样一个神话，在真实生活里发生。

就像这一次我看到利物浦，如何积极地变化自己，经历了逆转巴萨，再拼搏取得今天的成绩，这都是足以让人尊敬的。

也就像今天我们看到亨德森，这样一个曾经被人几度瞧不起的“丑小鸭”式的球员，现在终于可以名副其实地被写进利物浦的队史之中，位列传奇队长之一的位置——你看到这样的故事，你同样会感到高兴，这正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期待在现实生活之中，能够发生的故事。 

有时候我们面对一个巨大的困难，对手所拥有的资源和力量都比我们自己庞大太多，但是我们还是要勇敢地起来面向它，或许我们会被它打得粉碎，但是我们不能被它击败。

或许我们还是会被它击败，但是我们不能被它击倒。

这就是足球教给我的事情之一。这也是世界上，我唯一喜闻乐见的一种“正能量”故事。

 梁文道2019/6/5